那日也是大雪纷飞日。
我于朝臣和官家面前检举我父通敌叛国,勾结外敌。
阿爹被斩首,身为侯府长子,我也被下狱关押。
不日净身成了太监。
1
如果可以,我永远不想回忆那段痛苦的记忆。
燕军战败归朝,阿爹四肢被铁链束缚,如同猪狗。
我一袭素衣,双手高举那所谓的诉状书,状告阿爹通敌叛国。
「罪臣姜渊之子姜子期,检举我父叛国通敌,勾结外敌!我检举——我父——叛国通敌——勾结外敌——」
满朝文武大臣你一言我一句,抹掉了阿爹戎马半生的功绩,阿爹被送上了刑台,众人指责谩骂。
阿娘接受不了昏死过去,妹妹双目猩红,嘴唇颤抖地见证了阿爹的赴死,她崩溃地死死拽住我的袖子,狠狠咬在我的肩膀上不肯松口。
我的眼睛酸涩极了,却只能用沉默来回应。
这场罪责使得我们家百年声誉毁于一旦,官家念在姜氏为大燕打拼天下,赦免了女眷流放,男丁为奴的罪刑。‘
但清算罪行,身为侯府长子,我还是被下狱关押了。
信王说,「燕国毕竟失了座城池,你父罪大恶极,你,自然也要替你父担些罪。」
他眼底的算计已然显露。
没一会儿宫里来的公公和信王说道了几句后,我就被人蒙住眼睛带走了。
那条路很长,很绕,耳边有风吹过狭窄廊间的呜咽声,如果没有猜错,我大概是被带进了宫。
自进了一间屋子,难以掩盖的臭味阵阵扑鼻,这味道很像那位公公身上的。
「今儿一过,那些前尘往事,宫外烟火气都与您无关唠,这做奴才啊,也要分个高低的,您若讨了主子的欢心,可不要忘记我啊。」
话落,身下一阵剧痛,我忍不住哀嚎,疼得昏死过去。
再睁眼,我已然成了残缺之人。
在敬事房受了些时日的训后,我就被少监指到了一个涂口脂,面扑粉的太监总管面前。
「陆总管,这奴才是王爷特地关照的,小的就交给您了。」
陆总管喝了口盏茶,尖锐刺耳的声音响起。
「这屋子死过很多人,都是些受不住没了命根子的软货,你若也要寻死觅活,我也不拦你。
「最好晌午前了断,好将你们这些垃圾清扫出宫。」
我没哭没闹,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,磕了三个头。
陆总管笑了,「这就对了,好死不如赖活着。」
「是个识大体的孩子,以后随我姓,这混堂司便无人敢欺负你。」
从此世间再无姜子期,只有一身奴骨头的陆伦。
2
三年时光飞逝。
我还是混堂司最低等的太监,负责给各宫的娘娘备沐浴的泉水和花瓣。
今日的差事是去敬虔宫送沐浴的泉水和玫瑰花瓣,那些爱抢功劳的太监们今日都像是哑了般,都不愿意去,一向爱抢活儿的宝元公公将活儿推给了我。
「我这可都是为了你好,这活儿你做好了,没准就被留在敬虔宫侍奉娘娘了。」
他们都在掩嘴偷笑,陆总管进来一声呵斥:「没个儿教养的东西!耽误了时辰,非得褪你们一层皮!
「谁去敬虔宫做差事?」
宝元人堆里喊了句,「回总管,陆伦要去!」
陆总管投过来道视线,尖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。
「还不快去?!」
……
隆德十年的大雪来早了一个月。
我紧了紧单薄的棉衣在雪中吃力前行,挑在肩膀上的担子像石头冻得僵硬。
随行的另一位小太监禁不住搭话说:「哎,你真不知道敬虔宫的事吗?」
我摇摇头。
小太监又说,「就是去年在除夕宴上投毒中宫娘娘,被官家禁了一年足的舒嫔,你——不知道?」
在混堂司的三年,我从不与人攀谈,并不知晓后宫的事。
他叹了口气,「如今儿敬虔宫冷清地连个人影都没有,哪里有机会攀龙附凤,不过是宝元看你我好欺负,将这差事扔给我们罢。」
宫墙琉璃瓦下的屋檐,乌鸦聚集,小宫女举着比自己高两个多的竹竿驱赶,一个重心不稳摔倒在地,换来掌事姑姑的掌掴。
「蠢货!这点活儿都干不明白,真是没用!」
偌大的宫殿只有两位宫人,训斥声阵阵回响。
她顶着红肿的脸爬起来,将那长竹竿再次举起,我放下手中的差事,朝她走去,身边的小太监小声道,「别管她,快走——」
我已经接过了竹竿,将屋檐上的乌鸦驱赶,小宫女泪盈盈的大眼睛闪着感动,冲我行了个标准的宫礼。
「谢谢哥哥。」
我心底猛地一颤。
哥哥……
眼前梳着双髻,着黄杉宫服的俏丽少女双眸弯成月牙。
3
她的笑像冬日的暖阳,照亮了我不堪的人生。
没有挖苦,没有嘲讽和冷漠,只有尽达眼底的暖意。
第一次,有人对我没有偏见。
回到他坦,一群太监围了上来,仔细盘问我敬虔宫的那小宫女。
「你不是最不爱和别人搭腔的陆伦吗?怎么今日帮了个小宫女?哦哦哦,我知道了,你是不是想和她做对食啊?」
我说没有,他们就像抓住了什么乐子般,闲暇无事时不再针对我,而是针对那个小宫女,他们会堵在她领例银和炭火的路中欺负她。
我出手拦住,反被围堵暴揍,瘫软在墙角没了力气,宝元冲我吐口水,「还当自己是个英雄呢,我呸!」
他们走后,她冲过来,满脸担心,「哥哥你还好吗?」
敬虔宫的炭火碎了一地,她肯定没法交差了,我擦了擦嘴角的血渍,将脖子戴的羊脂玉制成的坠子交到了她手上。
「这坠子够你换新的炭火交差了。」
我重新爬起来,艰难向前走,身后却再次传来她的声音。
「哥哥没有错为什么不反抗?」
她不知道这些都是我该受的,那些太监没有错,没有人会喜欢有罪之人的。
在我即将再次倒下时,手臂多了一份支撑的力量,我突然有些动容,「你知道,我是谁吗?」
她的眼神坚韧无比,「我不管你是谁,我只知道你是个好人。」
……
她将我扶回了混堂司,正巧被陆总管撞见,一向不爱掺和手下的打闹的陆总管破天荒罚了宝元他们棍杖。
陆总管对我说,「难道你真要一辈子浑浑噩噩下去吗?」
我垂下眸子,一贯如是的回答:「我是有罪之人。」
他却一针见血,「你以为你不反抗不争辩就无罪了?所有人就能高看你一眼了?」
他见我没有接话,无奈摇摇头,说,「算了,这些日子你也不要奔走六宫了,好好沉沉心,想想是否真得要一辈子受这些指责。」
说罢,临了扔了个药瓶给我,一句话也没说,转身而去。
4
闲暇的半个月里,陆总管经常叫我去书房给他整理书籍,我有些佩服他,他总能一眼洞察我在想什么,解释道:「咱们虽说是个阉人,也有识文断字,通晓天文的权利,官家对咱们甚是通融,还专门开设了内书堂,请了大学士教授,陆伦,这些日子你就将这些书送去内书堂吧。」
我见惯了嘲讽,鲜少看见文臣和太监也能心平气和,讨论治世之道,所以除了送书,我也会到内书堂听课。
走动多了难免会遇到熟人。
我曾经的同窗,通政使司右参议沈怀烛和文选清吏司郎中刘益之迎面而来。
这是事变后,我第一次见同门,可现在我只能将腰杆弯得更弯。
「子期——」
话未说完就被刘益之打断,神情高傲:
「怀烛兄怎么还这么识人不清,若多和苟且偷生的人接触了,难免自己的品行也会出现问题。」
沈怀烛皱眉,小动作戳了戳刘益之的胳膊,有些不忍,「我们同窗之谊多年,当比别人更了解子期的品性,他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才做出这样的举动。」
刘益之气得脸色铁青,「老师常以他为豪,可他倒好,全然将圣贤书抛之脑后,跟个藩王不清不楚,当真是老师的好学生!」
「益之别过分!」
他甩袖离去,沈怀烛则是凑近我,言辞急切:
「外人都道你为信王卖命,可我知道你绝不是这样的人。」
我垂着眉眼,眼神聚焦在自己那上沾着污垢的靴子,没有说话。
得不到回应的沈怀烛叹了口气,无奈摇摇头,说了句保重就离开了。
那道潇洒端正的身影随着夕阳而远去,我收回视线,垂下眉眼,想要转身离去时候,正好对上那双明眸。
女子瘦弱的身影映射在宫门下越发纤长……
5
她什么也没问,自然地接过我手里的书,笑嘻嘻道,「哥哥我帮你。」
我们并肩朝着内书堂而去。
我忍不住想说,「现在你知道我是谁,当同他们一样离我远远地。」
这些年还是有不少人提及我大义灭亲的事。
尽管我这些年和信王没有任何走动,但只要信王在朝堂上有任何举动,我都会被前朝那些文臣拎出来骂上几天。
史官都单独为我开了一页。
那些曾经捧高我的人已经站在了对立面。
她撇撇嘴,似乎并不受到那些事影响,「我娘说当觉得一个人很矛盾的时候,不要看他说了什么,而是看眼睛,它会说话。
「它告诉我,不是这样的,它告诉我,哥哥很难过。」
我垂下眼睛,她却失礼地用小手托起我的脸,让我直视她的眼睛,依旧眉眼弯弯:
「我不会让哥哥难过的,以后有祥云了。」
祥云……
此后,她像个粘人的小猫,闲来无事的时候,吃饭也要同我一起,宫女最嫌弃的他坦,她却无所顾忌地出现,要我教她写自己的名字,那双柔软纤白的手握着树枝,在我的手包裹下,‘祥云’的名字一笔又一笔勾出。
「哥哥的字真好看,同你人一样好看。」
我轻轻垂下眼帘,注视着那忽闪忽闪的鸦羽,胸腔的深处似乎萌芽了一颗幼苗。
日夜下,肆无忌惮生长……
6
我从这个十五岁小丫头身上看到了她倔强的一面。
舒嫔失宠,掌事姑姑经常悄摸地偷主子的珍贵首饰倒卖,一次被舒嫔发现了,掌事姑姑就栽赃陷害到了祥云身上。
她白白挨了二十大板,还被罚了半年的俸禄。
她并没有认下这诬陷,而是在掌事姑姑继续偷盗前,将粉末提前铺设,事发时,她就向舒嫔揭发了姑姑罪行。
她笑着说,「姑姑挨了一夜的棍棒,昏死后就被娘娘丢出宫了,哥哥你不知道,当时有多痛快!」
她见我不说话,以为我是怪她心思密,忙说:「是,是她先诬陷我的,我干嘛平白无故咽下这口气,我是清白的!」
我是清白的。
对啊,我何尝又不是呢?
「哥哥你信我吗?」
「嗯,我信。」
7
祥云给了我启发,和想要与那朝堂之争斗一斗的勇气。
但最终让我有勇气去实践的,是我老师的死。
信王和内阁大学士张春展闹得最严重的一次,我的老师赵济民,作为内阁大学士的挚友曾因此下过狱,受了十五日的酷刑,被北镇抚司的人折磨地没了人样,老师卧床两个月后,于暴雪日离世。
信王的门下客多次辗转张怀烛和刘益之的府邸说服他们为信王卖命,而刘益之不愿苟同,毅然决然多次在朝堂上和信王作对,最终被贬至江南一带。
后来,信王找到了我,「本王一直很欣赏你的有勇有谋,毕竟能检举亲父的人,天下只有你一个,想来,你与本王是不谋而合。」
他要我充当说客,说服沈怀烛。
我换上了寻常人的衣服跟着信王的马车离了宫。
沈怀烛没有三年前看上去那般神采奕奕了,如今人弱削骨,眼睛没了光,那滚落在地的一坛坛清酒诉说着他的失意。
「你,来做什么?也是要我为信王卖命吗?」
第一次,我在他面前不卑不亢。
「老师说过,史书之上,笔墨唇舌之间,身后名是最不重要的枷锁。
「沈怀烛,你愿意和我一起做奸臣吗?」
付费点
8
舒嫔原是信王府选出的秀女,因除夕宴上投毒的事失宠,导致信王不清楚官家如今对朝堂形势的看法,所以信王就将我安插在舒嫔身边,帮她夺回宠爱,宫中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要上报给他。
沈怀烛升为通政使那日,我也从一个混堂司的下等太监成了敬虔宫的首领太监。
我悄悄递给了他一份名单,那名单上都是信王安插在后宫中的眼线,这些眼线和前朝大臣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。
这些名单是陆总管给我的。
那日我选择投靠信王,陆总管知道后并没有阻拦。
陆总管先是皱眉,随后眉头舒展,「前朝人说你脏心烂肺,可你在我这儿,倒是个忠厚人。」
他靠近暗含机关的书架,隐秘处取出一个匣子,将名单放在我手里。
「我不信重情重义的广平侯会教出一个不辨是非、无能懦弱之辈,你要做放火之人,那老夫我便助你一臂之力。」
我猛然抬头,对上那双渐渐融化的眼睛,动了动嘴皮,最终还是一句话也没说,跪地磕头,他摸了摸我的头,感慨道,
「这三年你不肯对他人打开心扉,自然有自己的考量,混堂司也终究留不住你。
「走吧,走得高些,倘若有天惹出祸来,不将我供出来,我便安然了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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祥云见到我,开心地围着我转,夸赞:「这衣服穿在别人身上畏畏缩缩的,但在哥哥身上显得格外气派威风,哥哥,你做了什么事升这么大的官儿?」
我没好意思说那不光彩的谋算,我不想带给她。
其实能入敬虔宫,这也代表着,我可以……
我笑着摸了摸她的发髻,轻声说:「饿不饿?」
她如水的眼波炯炯望着我,「哥哥房里有吃的?」
我点点头,她欢快地拉着我的手,朝屋子而去。
「哦呼,有好吃的喽~」
……
敬虔宫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荒凉。
据说舒嫔初入宫时,官家许了只有皇后才有的椒房之宠,受尽无限宠爱,如果不是那场投毒,也许她已经位及贵妃之位。
来敬虔宫做事前,信王神秘地给我一个包裹,还说这可以帮助舒嫔重新夺回宠爱,后来我打开才发现不过是女儿家的首饰和藏青色罗裙。
看上去有些陈旧,但依旧精致漂亮。
我将它呈给舒嫔时,祥云正巧撞见,顿时脸色大变,慌张地要将它藏起来。
「哥哥,敬虔宫不准出现藏青色的衣物,你怎么还敢呈给娘娘?!你不知道有多少宫女因此丧命。」
我怔怔望着那托盘上的罗裙,还是将它送进寝殿,果不其然,舒嫔发起了疯。
滚烫的茶水泼在我的肩膀上,还要将匕首刺进我的胸腔,我只说了一句「王爷吩咐,奴才不能马虎。」
一句话,她瞬间安静下来,瘫软在地,精致小巧的脸蛋滚落颗颗分明的珍珠。
「程政,你当真——好狠的心。」
我顶着伤出了寝殿,祥云一脸紧张,光天化日下撕毁我的衣衫。
我有些惊,「你……做什么……」
她清秀的小脸凑近,认真道:「不疼么?」
我摇摇头,在混堂司受的那些欺负,比这重多了。
她还是不放心,硬拉拽着我,要给我上药,我拒绝了。
虽然太监不是男人,可我从未与女子有过如此亲密举止。我拉上衣服,她又拽下,还不许我反抗。
我垂着眸,不敢看她,直到一滴滚烫落入我的手背,我才惊觉,她哭了。
猩红的眼睛满是心疼,她的声音有些哑,「哥哥以后不要这样冒险了,好不好?」
我想着她许是将我当做了家中的哥哥,当做了依靠,于是我想摸摸她的头,可她突然闯进我的怀里,抱得紧了又紧。
「下人的命,是不值钱的,我们都是皇城中的一只蚂蚁而已。」
祥云很是伤感,同我说了很多。
她说她的爹娘是庶民,总是吃不尽的苦,他们生了弟弟后,不想吃苦了,就将她卖进了宫。
她才十岁,还没有灶台高,整日受着管教姑姑的罚,说错话了罚,打碎了瓷瓶罚,生病了也要被罚。
所以她就想明白了一个道理,要做最无用的低等小宫女,离那些难侍奉的主子远远的,吃些苦不要紧,只要不做肮脏事讨生存。
她低低说了句,「哥哥,不要做信王手中的棋,好不好?」
她竟然猜到了这一切。
可我又该怎么回应呢?
我阿爹的清名、老师惨死,还有同门被贬,又怎么可以抛之脑后。
我的脊梁可以弯,但他们的冤屈得让世人知道。
我许久不说话,她似乎早有预料,嘴角上扬。
「我忘了,你可是广平侯嫡子,世人眼中的高岭之花,又怎么会选择蝼蚁生存的方式。」
10
舒嫔很听信王的话,穿上了他送的罗裙,在御花园里翩翩起舞,吸引了蝴蝶争相靠近,也吸引住了散心的官家,被解了禁足。
众嫔妃集聚镜台听曲儿,就有人开始拿她在御花园起舞的事情说事,说她东施效颦。
「当年官家还是太子的时候,有一挚爱之人,此女子琴技超绝,能歌善舞,尤以绿腰舞出名,那日舒嫔的绿腰舞倒让本宫想起了这位朱砂痣。」
中宫皇后此话瞬间开启了话匣子。
「娘娘都难以忘怀,更何况官家呢,那可是官家的挚爱之人,只是有人啊,心术不正,总想着成为那个人的影子,好让官家回心转意。」
……
她们一言一语将舒嫔诋毁地彻底,都叫路过镜台的舒嫔听了去,她恶毒的眼神锐利如刀刃,像是要将中宫撕碎,随后落到她微微隆起的小腹,又笑得可怖。
接下来的两个月里,她几乎用迷情香与官家夜夜承欢,讨得官家对她爱得死去活来,事后她命我将香灰销毁,却不知被我藏了起来。
她的努力,换来了封妃圣旨,信王很是开心,还说要奖励她,问她想要什么。
我转述,「娘娘要见王爷。」
他同意了。
舒妃开心地像个未经世事的少女,点朱红,粉饰面,选了一件又一件衣裙,最终选择了王爷钟爱的藏青色。
游船上,船帐映照着她扑进他的怀里……
我在望风的时候将这一切看在眼底。
原来,她爱的人是王爷,交出了自己的全部,全然不知他对她只有利用。
事后,信王交给我一个药瓶,眸底深沉。
「保证她绝不会怀上本王的孩子。」
11
隆德十二年,官家要在三月中旬南下巡视,舒妃陪同,这件事只有官家身边的御用宦官知道,除此便是舒妃还有我了。
她写了封信,要我以出宫进寺祈福为由,连夜赶往信王府,并把这封信交给他。
不用打开我就知道她要做什么。
我出了宫,直奔沈怀烛的府邸。
「你是说舒妃是王爷的人?」
自打他升为通政使,前来送礼巴结的人都快要把门槛踏破了,可现在他还是一袭素衣。
他眉头紧促,急得团团转,随后又追问我是否有人跟踪,得到肯定回答后,他才稍稍平静了些。
思忖片刻后,他说,「青州巡抚是我科考时结识的义兄,他定然信我,若是信王果真要行刺官家,那青州的将士也绝不会容他造次!」
他决定快马加鞭赶往青州,提前部署后一切,以防有人动手脚。可我觉得这不现实,京城离青州五百多公里。
「那你说又该如何!这不行,那不行,难不成真要看着大燕变天不成?」
「我把这信撕了,不就好了。」我淡定道。
沈怀烛却瞪大了眼睛,「你疯了?!信王一定会杀了你的!」
「苟利国家生死以,岂因祸福避趋之。
「只是可惜,我阿爹的冤屈,阿娘和妹妹的安危都要麻烦怀烛兄了。」
「姜子期,这绝对不可以!」
就在我们争执的时候,小厮进来通传:
「大人,王爷召见您前去王府。」
信王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并不得知,放沈怀烛一人前去,我自然也不放心,于是我也去了,并将舒妃的那封信交给了信王。
信王神情并没有什么异常,赐了座,故作神秘道:「本想着要大人解决这个令本王头疼的问题,巧了你也在,不如一同为本王分忧。」
他拍拍手,手下拖进来一个被打得半死不活的人,看不清他的面貌。手下又将厚厚的一摞纸递到我们手里。
那诗,篇篇都在咒骂指责信王。
字迹……是刘益之的手笔。
我慌张去查看那蓬头垢面人的伤,却被他狠狠咬住手,沈怀烛眼疾手快阻止。
「益之兄,你做什么!」
「滚开,都滚开!你们这两个走狗!国家的蛆虫!我刘益之真是瞎了眼,看错了人!」
我说,「弱冠那年成人礼,你说你最羡慕我,羡慕我什么都有,你可还记得我说了什么?」
刘益之平静了下来。
【我阿爹是平定四方的侯爷,官家最看重的大将,虽然我有的都是阿爹给的,但有一天,我一定不会站在他的臂膀下,不做纨绔的小侯爷,要做就做济世救民的有用之人,像老师那样!】
他笑了,仰天大笑。
我和沈怀烛求信王放刘益之一条命,可他却给了一把刀。
「他的骨头真硬,赵济民那老家伙一样。
「本王给你们两个选择,要么杀了他,要么跪本王。」
刘益之痛快地扬起脖子冲匕首而去,鲜血直流。
「益之!」
「益之兄!」
他用着微弱的口气,说,「我……就是要世人知道……信王的德行……只,只是可惜……老师的仇……我……不能报了……」
他想要同我碰拳,可半空中,重重垂了下去。
「益之!」
我抱着他,紧紧地抱着他的尸首,忽如阿爹被行刑那日一般。
信王伸了伸腰,转动着玉扳指,轻松道:「好了陆伦,你们通过考验了。」
那信封中的书信,是空白的。
……
回到宫里,祥云第一时间察觉到了我失落的情绪,她很紧张,「哥哥,你怎么了?」
我忍住鼻子传来的酸楚,红了眼眶,「我的挚友,他——死了。」
突然我情绪激动,将她往外推。
「你快走,离我远远地,不!离开敬虔宫,快走!」
她趁我摇摇欲坠时,扑进我的怀里,也忍不住红了眼睛,「哥哥,你是祥云最重要的人,我不要离开,我不要离开!」
怀中的柔软让我瞬间失神,一滴泪颗颗落下……
「哥哥,你不是一个人,让祥云守护你吧。」
12
一场考验,只是牺牲了刘益之的命。
他的阴谋和野心让我们所有人的余生充满了阴暗。
我问沈怀烛,有一天,我们真得能完成老师都没有完成的任务吗?
窗外的狂风暴雨阵阵捶打着柳树,散落了满地的狼藉。
他低着头,没有说话,许久,他才看着我,笑了。
如果完不成也没关系,前赴后继,总有人会将奸佞铲除,还国家太平。
天下一定要流将士的血吗?
不,文臣的血同样也可安定国家。
13
博取信任后,舒妃又交给了我第二个任务。
要我给中宫皇后的首领太监送含有极重麝香的佛珠,还有那日日燃烧的殿香,等到官家南巡回来,中宫的孩子一定保不住,到时她不在后宫,也能摆脱嫌疑。
可在我已经打算鱼死网破,不再听任他们的摆布,我要去官家告发舒妃所做的恶心事, 我早早写下了遗书,将祥云托给陆总管照顾,阿娘和妹妹的安危拜托沈怀烛。
却没想到,中宫皇后早产了。
原本定下的南巡临时取消,信王的计划落空了。
据说是因为喝了顺嫔送的银耳粥才造成早产。
官家大怒,封锁慈音宫,彻查此案,信王和舒妃处在观望态度,还庆幸有人替他们解决了麻烦。
舒妃说,「顺嫔这个蠢货,关键时刻还能做大事。」
不出七日,顺嫔的贴身宫女小桃被抓了,官家为了让后宫引以为戒,邀请后宫嫔妃和宫人观刑。
祥云胆小,我劝她不要去,她笑着点点头。离开前,她拽着我的袖子说今晚是她的生辰,要我亲手给她做长寿面,我摸了摸她的头,应下。
小桃的十指被夹得鲜血直流,她一直喊自己是冤枉的,并没有在粥里动手脚。
官家大怒,拍案怒吼,「贱婢!都已经从你的指甲里找到了药粉,你却还要狡辩!」
「呜呜呜,官家饶命,奴婢真得不知道,奴婢是冤枉的。」
见她不松口,官家下令行杖刑,要活活打死她。
我都不忍地闭上了眼,就在此时,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。
「官家饶命,此事是我所为!」
回首,祥云一身白衣出现在众人面前。
14
这一切都是祥云动的手脚。
而她的目的只有一个,告发舒妃。
官家说,「你一人又如何可以顺利进入慈音宫?」
祥云指着康宁海,说:「康公公这些年在舒妃那儿得了不少好处,自然心甘情愿为她做事,哦对了,皇后娘娘每逢雨季就会头疼发作,也是因为他下了一种慢性毒,此药不会让人一击毙命,可若长久服用就会伤身。」
还在幸灾乐祸的舒妃险些从椅子上跌落,瞬间慌了神。
「臣妾没有,这狗奴才冤枉臣妾!」
祥云一脸淡定。
「奴婢有没有说谎,官家尽管查了康公公便是,想必他屋子里藏的珍珠首饰多得都藏不住了。」
果不其然在康宁海的屋子里翻出来两匣子成色好的珍珠首饰,不少都是官家赏赐给舒妃的。
舒妃瘫软在地,久久不能神。
……
祥云被关进了牢狱,三日后处以死刑,而舒妃只是被废除封号,剥去妃服制关进了冷宫。
我不解她为什么要这么做,打点了人,深夜来到牢狱中看她。
她受了一个时辰的鞭刑,身上都是伤。看到我,她想要触碰我,可惜已经没力气。
「为什么?」
她努力扬起干裂的嘴角,「因为我……在乎哥哥,不想……看到……哥哥为难……」
我忍不住咆哮,「我不值得!」
她的眼尾滑落泪,「有哥哥,才……有祥云。」
「哥哥,不要放过……舒妃,还有……信王。」
15
官家因为那张脸饶了她一命。
而我以她和信王游船私会,还有她侍寝夜夜用迷情的事告发。
沈怀烛于朝堂上递交这些年信王贿赂百官,私造盐铁厂等罪状,以清君侧之名罗列他所做恶劣之事。
条条状状皆摆在官家面前。
信王一直是官家心头大患,他正借此机会抹杀信王的势力。
仅仅一夜之间,信王府上下二百号人全被屠杀殆尽。
信王被五马分尸时,官家于城墙上观望,他狠狠掐住她的脖子,让她目睹了挚爱的死,她心灰意冷下,绝望跳下了城墙。
……
我跪在官家面前,将阿爹临死前的遗书告知官家。
【臣将死之人不畏惧任何,为君,为国,甘愿而死,臣之子定会代替臣守护官家!】
我不卑不亢,一字一句:「姜氏世代为国为民,绝不是勾结外敌的罪人,姜渊之子姜子期愿为官家效犬马之劳!」
官家重重叹气,万般无奈,「爱卿忠心,我已明了,子期,你想要什么,我统统满足。」
我磕了个头,言语坚定:
「奴才什么都不要,只要祥云她安好,因为,她是奴才最重要的人。」
……
16
沈怀烛被官家重用,兼有内阁之职,代替老师成了朝中新的顶梁柱。
官家许我司礼监提督兼秉笔之职。
养心殿外,我语气轻松,感慨颇多,「怀烛兄你说,老师和益之会为我们自豪吗?」
他笑着回答,「当然,老师会很欣慰,因为他最得意的学生在以自己的方式践行他的清正。」
「我们共勉。」
「好。」
黄昏落日,沈怀烛一袭红官服在偌大的皇宫中显得孤独落寞,可他的每一步却走得慷锵有力……
17
每年宫中都会放出一批宫女。
祥云也到了出宫的年纪。
中宫娘娘为感激她以身入局拆穿舒妃阴谋,要帮她挑选如意郎君,她拒绝了。
后来,她将我堵在角落,软软的声音从耳边响起。「哥哥,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出宫吗?」
「为……什么……」
「因为……我在等哥哥娶我。」
我感觉脸颊阵阵滚烫,头绪乱如麻。
「胡闹,太监……怎么成婚……」
她从袖中拿出中宫的赐婚圣旨。
「哥哥,还不愿娶我吗?」
大婚那日,过得很恍惚。
她的红妆显得整个人都明亮了些。
昏暗的屋子里,两人对坐床榻。
温润的唇瓣轻轻触碰了我的喉结处,鸦羽眼睫忽闪,我在她面前毫无保留。
突然我有些羞耻,自卑心重新萦绕心头,她不厌其烦地抬起我的下巴,软软道:
「哥哥还不肯看我吗?」
我望着她很久,眉间的阴霾一哄而散,忍不住做了吞咽的动作,随后我翻了身,将她仔细看了去……
番外·前尘往事
宫里的规矩很多,尤其是驯服下等宫女的酷刑更是多。
我见过寒冬跪冰天雪地,被冻成僵硬的宫女,也见过那些宫女为了有个靠山而选择委身太监。
皇宫太恐怖了,它是下等奴隶的噩梦地狱。
进宫后的每个夜晚我都想逃,可每次被嬷嬷抓回去都要被吊在房梁上暴打,最严重的一次我被抽坏了眼睛,冰天雪地里被一群小太监欺负,被骂是瞎子。
可在这时,一个好听的,充满磁性的男子声音打断了他们的恶趣味。
「大胆!小侯爷面前也敢造次!」侍人一声大吼。
他们吓得一哄而散。
尽管我不知道他所在方位,还是立刻作跪拜模样行礼。
手腕处多了温暖,男子身上的木兰香沁人心脾。
「你还好吗?」
我点点头,随后,又摇摇头。
身上多了大氅,木兰香的味道更入鼻了。
「来,我扶着你走。」
他请了只为主子诊脉治病的太医给我看眼睛。
还许诺日后进宫就会来看我。
可是当我眼睛好了的时候,多方打听才知道小侯爷已经随侯爷出征西北了。
为了等他回来,感谢他,我开始努力做好一个宫女。
春去冬往,燕军入京的消息,激动地我整日睡不着觉。
我以为我终于有机会见到他时,姜氏却被戴上通敌叛国的罪名,雪地里,他一身素衣,跪于世人面前,声声嘶吼。
曾经的高岭之花跌入泥潭,成了罪臣,成了满朝文武最厌恶的阉人。
可他在我这儿从来不是。
一次偶然,我们终于见了,他变得脆弱,寡言少语,可还是改不掉助人的习惯。
从那个时候开始,我决定要好好守在他身边。
可他本就不是个普通人,他的身上背负着太多,太多秘密。
当文选清吏司郎中刘益之大人自刎而死,他崩溃大哭的时候,我决定,要做一回有用之人,哪怕是搭上我的命。
我不喜欢算计,可为了我最喜欢的人,我愿意。
……